起底“生发神药”：两个广告里穿着不同的马甲
在电视广告上，出现了一款“神奇”的生发产品——“邦瑞特牌植物防脱育发露”（下称邦瑞特育发露）/“飘宣秃大夫发根活力素”。
该产品效果“神奇”，广告宣称“3天止脱发，21天长新发，3个月植发造林”“十个用十个长、没有一个不长的”。网上流传的一则广告还称产品是“有史以来最快最安全的生发产品，是日本民间株式会社畅销率及普及率最为广泛的脱发产品，日本皇室唯一指定脱发产品……出口日本，三个月就成为日本药妆店销量冠军。”
这样一款生发“神药”价格当然不便宜，在电视购物半价销售就高达230元一瓶。澎湃新闻调查发现，其出厂价仅为12元一瓶，电视购物上的“身价”涨了19倍。除了效果、价格“神奇”，这款产品更“神奇”的地方是，在各个版本的广告中，连名称、发明人、成分都不一样。在一个版本广告中，产品叫“邦瑞特牌植物防脱育发露”；但在另一个版本中，产品名称又变成了“飘宣秃大夫发根活力素”，但用小字样标着“邦瑞特牌植物防脱育发露”。
一则广告中宣称是内蒙古一位牧民邦瑞特偶然发现一种让羊吃了能长两倍羊毛的草药“育发草”后自创，再经海归“华裔法国医学博士瑞查·林（RichdLynn）”升级研发而成；另一则广告则宣称是一位“秃大夫”用自己脑袋做试验研发而成，成分包括了“灵芝、赤参、何首乌、黑芝麻、当归、侧柏叶、茯苓”等7种中草药……
虽然上述产品有着不同的品名和外包装，但其批准文号都相同，生产厂家也是同一家——河南邦瑞特实业有限公司。该公司负责人苏爱民告诉澎湃质量报告，自己既不认识“牧民邦瑞特”、“瑞查·林”，也不认识“秃大夫赵文生”二人，这些人也未在公司任职。
该公司有“邦瑞特育发露”这个产品，没有“飘宣秃大夫发根活力素”这个品牌。至于“邦瑞特”的名字，是一家商标公司帮忙起的。对于多个版本广告的问题，苏爱民说，自己对目前电视台播出的产品广告不知情，“都是经销商做的这些东西（广告），我要去查一下，马上给他停掉”。
澎湃新闻查询国家药监局网站“化妆品”类别发现，确有邦瑞特牌植物防脱育发露产品，批准文号为国妆特字G20110432，批准日期为2016-01-25，但备注里写明：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机构改革后名称已变更）未组织对本产品所称功效进行审核，本批件不作为对产品所称功效的认可。
“拿自己脑袋做实验，自创发根活力素……21天长新发……”近期，在旅游卫视等电视台播出的一则“邦瑞特育发露”广告，不仅宣称该产品是“有史以来最快、最安全的生发产品”，还声称是“畅销率及普及率最为广泛的脱发产品”。新疆卫视播放的该广告中，对视频字幕含有“绝对”、“最”等极限用语的地方作了遮挡；但解说语音没有变化，还是宣称“绝对把握”、“最快、最安全”。
澎湃新闻注意到，这段时长近20分钟的广告，宣称是由一位“秃大夫”用自己脑袋做试验，研发出的一种防脱发、育发产品。广告中还邀请了一位名叫“杨漫”的嘉宾，和香港影视明星梁家仁共同登台，为这款产品现身说法。
5月2日上午，澎湃新闻以消费者名义拨打了广告中的订购热线400-115-8989，电话中一通电脑语音提示：“您好，这里是VIP客服中心，现在是栏目播出时间，您的来电信息已被记录，稍后会有专业的值班经理给您回电，您无需重复拨打。”
当日下午，一位自称是“秃老师防脱发抢购中心的咨询顾问”小刘回电，在简单询问了年龄、脱发情况后，小刘便开始向澎湃新闻记者进行长达20分钟的产品介绍和推销。“这个生发素是有史以来最快最安全的一个生发产品，秃老师亲身设计试验过的，著名影视明星梁家仁也是在用了产品后长出满头头发，给我们做了一个代言。”小刘称。
不仅如此，小刘宣称该款产品生产厂家为“河南邦瑞特有限公司（准确名称为河南邦瑞特实业有限公司）”，不仅可以让人长出新发，还能让白发变黑发，每天涂抹5-6次，每次按摩2-3分钟，21天就能看到长新头发。“效果我给您第一保证，没效果可以退钱。”随后，小刘建议先购买“两个周期”6瓶产品，原价是2760元，现在做活动半价1380元。
但登陆河南邦瑞特实业有限公司网站，点击其该款产品链接，随即转入该公司的淘宝网直营店，店铺内销售的“邦瑞特育发露”与该公司官网展示的产品包装一致，包装为金黄色，售价仅38元一瓶。咨询该公司淘宝网直营店客服后，该客服给了一个“电视同款”销售链接，包装与电视广告中展示的一样，均为黑色包装，售价仅78元一瓶。
对此，小刘解释，其广告中的产品，目前没有在网上销售，只有电视广告购物平台这一单一销售渠道，是为了“确保是厂家直接发货，保证产品效果”。当澎湃新闻提出向进一步咨询“秃大夫”时，小刘则称：“秃大夫原名赵文生，咱们秃大夫现在忙得很，一档广告全国有2000人打进电话，秃大夫不可能能每个客户都见。”
小刘表示，河南邦瑞特实业有限公司就是“秃大夫”的公司，如果购买了产品后，用的有效果，可以安排“秃大夫”见面给予指导。澎湃新闻以试用为由，先订购了三瓶；小刘先称广告热线1000名赠送适用名额已满，之后又表示经过申请，在购买三瓶的基础上赠送一瓶，“货到付款，一共690元”。
5月6日上午，澎湃新闻先后通过旅游卫视播放的广告订购热线和河南邦瑞特实业有限公司网上直营店，分别购买了“邦瑞育发露”产品。收到产品后，澎湃新闻发现，同样的产品完全不同的外包装，产品的销售价格也是天壤之别。网上直营店售价38元一瓶，而电视购物半价销售就高达230元一瓶。据此前苏爱民称，“邦瑞育发露”的出厂价仅为12元一瓶。
事实上，澎湃新闻发现，该款名为“邦瑞特育发露”产品，迄今至少存在三个版本电视广告。令人诧异的是，该三个版本广告中，所宣传的产品包装盒外观类似，产品名称却不一样，甚至连产品的研发者也并非“秃大夫”同一人。
网络上一段带有某卫视台标、时长近30分钟的“邦瑞特育发露”广告宣称，2015年，内蒙古乌拉特中旗一位“赫赫有名的牧民邦瑞特”，在大阴山脚下发现了一种羊吃了能长两倍羊毛的草药“育发草”，据此自创育发原液，但由于自己没有行医资质，被当地卫生部门取缔。而后“牧民邦瑞特”的事迹被“华裔法国医学博士瑞查·林”得知，在法国里昂大学医学试验中心升级研发而成“邦瑞特育发露”。广告模仿中央电视台《探索发现》栏目形式，并取名“探索育发奥秘”，借此讲诉“邦瑞特育发露”研发经过。
值得注意的是，在广告画面中，对“华裔法国医学博士瑞查·林”附带的英文介绍为“Americanmedicaldoctor(美国医学博士)”，而广告中介绍“瑞查林”却是华裔法国医学博士。广告中介绍是“华裔法国医学博士瑞查林”，字幕显示却是“华裔美国医学博士”。该版本广告中还宣称“邦瑞特育发露”经过临床试验，且通过了欧盟和美国FDA毒理测试，在2015年取得了国家食药监管部门审核，“并且一例过敏副作用都没有，安全性方面做到了万无一失”。
但在另外一个版本广告中，“邦瑞特育发露”又化身“飘宣秃大夫发根活力素”，其广告内容宣称的产品研发者与目前多家卫视播放的广告中宣传的研发者为同一人，即“秃大夫赵文生”。澎湃新闻注意到，广告中展示的“飘宣秃大夫发根活力素”外包装与“邦瑞特育发露”包装相似，产品在“飘宣TUNDAIFU秃大夫”大号字样下方，用小字样标着“邦瑞特牌植物防脱育发露”。
并且，“牧民邦瑞特”、“飘宣秃大夫发根活力素”、及现在多家卫视播放的“秃大夫”等三个版本该产品广告，包装盒上显示的国家特殊用途化妆品批准文号均为同一个“国妆特字G20110432”，生产厂家也均为河南邦瑞特实业有限公司。
此外，香港明星梁家仁也出现在了“飘宣秃大夫发根活力素”的广告中，并且讲述内容与目前多家卫视在播的广告内容多处雷同；三个版本广告中宣传的产品成分、产品使用用户，甚至广告解说词，都基本相同。比如，三个版本广告中，都提到了一位来自哈尔滨的王先生用视频记录下了自己使用“邦瑞特育发露”（发根活力素）的经历，该王先生在三个版本广告中的画面和讲述相同。
同一款产品为何会出现两个不同的产品名称，两种不同的研发过程和两位完全不一样的研发人，广告中的这些专家现在何处，都是什么身份？带着这些疑问，澎湃新闻向该产品厂家、内蒙古乌拉特中旗、法国里昂大学、美国FDA等进行了求证。
5月5日，内蒙古自治区乌拉特中旗宣传部副部长支茂盛向澎湃质量报告表示，他在当地工作十余年，从没听说过有“邦瑞特”此人此事。支茂盛还表示，乌拉特中旗、阴山一带也没有名叫“育发草”之类的药草，“如果有，我们早就宣传了”。
对于“瑞查·林（RichdLynn）”的身份，澎湃新闻向法国里昂大学多个分校、学院的医学部门进行求证。其中，里昂第一大学人类生物学系行政事务负责人Jean-LucDelmas(让·吕克·戴尔玛斯)表示，该部门没有叫“瑞查·林（RichdLynn）”的华裔学者；该校公关部门表示将求证各部门后再回复确认，但目前澎湃新闻尚未接到进一步反馈。
此前，“邦瑞特育发露”生产厂家河南邦瑞特实业有限公司负责人苏爱民也向澎湃质量报告表示，“邦瑞特”并非人名，也没有“牧民邦瑞特”其人，他也不认识“瑞查·林（RichdLynn）”、“秃大夫赵文生”二人，该二人也未在公司任职。
工商资料显示，河南邦瑞特实业有限公司成立于2016年10月27日，注册资金1800万元，自然人股东为李国瑞、苏爱民；苏爱民担任执行董事，为该公司法定代表人；公司厂址位于河南南阳市镇平县工业园玉神路20号，经营范围为代用茶、饮料、糖果、邦瑞特牌植物防脱育发露生产销售等。
苏爱民表示，“邦瑞特育发露”是其公司自己研发的产品，“邦瑞特”名称源自公司成立之初，一家商标公司帮忙起的公司名称，不存在“牧民邦瑞特”这个人；其公司有“邦瑞特育发露”这个产品，没有“飘宣秃大夫发根活力素”这个品牌。
但面对三个版本广告中产品是同一个批准文号质疑，苏爱民又称，“这可能不是（同）一个经销商，那个（飘宣）有人（消费者）投诉到我们当地工商局，我就向工商局申请责令他们停掉了”。
“2015年那个广告（指牧民邦瑞特自创产品广告），是广州一家公司弄的，我知道后就没让这么做了，因为他们有些东西跟厂里面的实际不符。”苏爱民称，他对目前电视台播出的产品广告不知情，“都是经销商做的这些东西（广告），我要去查一下，马上给他停掉”。
随后，受苏爱民之托给澎湃新闻打来电话的自称是“邦瑞特育发露”代理商的王姓男子也向澎湃质量报告确认“没有邦瑞特这个人”，承认广告内容上用了“以前的素材”。但他否认了前述另两位“神医”是演员扮演的质疑。王姓男子称，“秃大夫原来是名医生，瑞查·林应该是专家”。但该男子未透露“秃大夫”、“瑞查·林”二人的更多信息，对其代理公司名称等信息也避而不谈。
悉数“邦瑞特育发露”三个版本广告内容，其中多处涉嫌违反《广告法》、《化妆品卫生监督条例》。如：目前仍在多家卫视播出的广告中，宣称该产品是“有史以来最快、最安全的生发产品”、“畅销率及普及率最为广泛的脱发产品”、“纯天然、纯植物、零过敏、零投诉”、“21天长新发”等内容，出现了《广告法》明确禁用的词“最”等字样。而在此前的广告中，该产品还宣称经过临床试验、“经过美国FDA的毒理测试，对身体没有任何毒副作用”。
5月3日，就“邦瑞育发露”广告中宣称内容，澎湃新闻致信美国FDA进行求证。4日，美国FDA新闻官劳伦·苏赫尔（LaurenSucher）索要了该公司广告视频的链接，随后回复澎湃新闻称，FDA没有批准化妆品及其原料上市的法定权力（色素添加剂除外），也没有针对这些产品要进行哪些测试的测试列表。但制造商或经销商应确保，根据标签指示或习惯使用时，这些产品是安全的。否则，FDA可采取行动。
劳伦·苏赫尔未透露河南邦瑞特实业有限公司是否向FDA申请过毒理测试。她回复称，无法向第三方提供某一具体公司被监管状况的信息。在广告中自称亲身使用了“发根活力素”长出头发“接戏越来越多、片酬也越来越高”的香港明星梁家仁通过其经纪人向澎湃新闻表示，该广告是其几年前所拍摄，具体是代言的哪款产品，他“忘记了”。
国家药监局官网信息显示，河南邦瑞特实业有限公司的“邦瑞特牌植物防脱育发露”，于2016年1月25日获得批准，批准文号为“国妆特字G20110432”，产品配方成分为“乙醇、何首乌、芝麻、姜、胶黄芪、侧柏、当归”等功效成分，还有水、丙二醇、丙二醇、泛醇、羟苯甲酯、香精等保湿、防腐、促进渗透成分。
在前述三个版本广告中，宣称的“邦瑞育发露”成分为“灵芝、赤参、何首乌、黑芝麻、当归、侧柏叶、茯苓”等7种中草药，与其审批成分不符，少了“姜、胶黄芪”，却多出来“灵芝、赤参、茯苓”等三味中药材。
对于广告种涉嫌虚假广告的内容，河南邦瑞特实业有限公司负责人苏爱民未予正面回应，其表示要去核查，厂家不会篡改生产配方，都是按照国家批准的成分进行生产。“这个是国家批的，肯定有临床试验，没有临床试验也拿不到批件。”苏爱民称，“邦瑞育发露”有临床试验数据和相关专利证书。但截至发稿时，苏爱民未向澎湃新闻提供相关产品试验数据真实性的证明材料。
根据《化妆品卫生监督条例》第十四条规定，化妆品的广告宣传内容不得有“化妆品名称、制法、效用或者性能有虚假夸大的；使用他人名义保证或以暗示方法使人误解其效用的；宣传医疗作用的”。2015年9月1日实施的新《广告法》规定，广告不得含有虚假或者引人误解的内容，不得欺骗、误导消费者。“使用虚构、伪造或者无法验证的科研成果、统计资料、调查结果、文摘、引用语等信息作证明材料的”为虚假广告。
《广告法》还规定，发布虚假广告的，由工商行政管理部门责令停止发布广告，责令广告主在相应范围内消除影响，处广告费用三倍以上五倍以下的罚款，广告费用无法计算或者明显偏低的，处二十万元以上一百万元以下的罚款；两年内有三次以上违法行为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广告费用五倍以上十倍以下的罚款，广告费用无法计算或者明显偏低的，处一百万元以上二百万元以下的罚款，可以吊销营业执照，并由广告审查机关撤销广告审查批准文件、一年内不受理其广告审查申请。
北京律师事务所律师程远向澎湃新闻表示，育发类化妆品属于特殊用途化妆品，如果在广告宣传中不当地夸大育发的功效，或作功效的断言或保证，不当地使用虚构的消费案例进行宣传，误导消费者的，均可构成虚假广告。
程远介绍，化妆品广告宣传同时也要注意化妆品与药品的区别。化妆品的功效宣传中，不得涉及预防疾病或治疗疾病，也不得使用易使化妆品与药品混淆的用语。如果在化妆品的广告宣传中使用中草药、中药、药妆等用语，则涉嫌违反《广告法》相关规定，可受到相应的行政处罚。
程远表示，按照《广告法》的规定，广告经营者、广告发布者对于广告内容负有审查义务。对于广告主的虚假广告、使用与药品混淆广告用语等违法行为，广告经营者、广告发布者未尽审查义务，明知或应知广告违法的，应当按照法律规定承担没收广告费用、罚款等行政责任。